第2章
雪荔挟持此车 只为出城方便。
她先前让那城中“秦月夜”的主事召回了楼中留于此城的杀手们 如今又挟一辆看上去车中人地位不低的华盖马车 便是想趁杀手们反应不及时出城 摆脱杀手们的追杀。
这一次 南下的“秦月夜”杀手们数量太多了。不知他们是真为了追杀她 还是有其他任务。
事到如今 她对楼中事宜既无感情 亦觉累赘。即使雪荔不怕他们 也不在乎他们性命 但她亦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发生冲突。
许是她过于奇怪 终成负担。师父不要她了 又已经死了 自此天高云阔 她独行人间便是。
而今 在车中三人看来 这挟持林夜小公子的女侠 称得上冷静——
阿曾皱着眉 不知小公子为何不让自己出手。而那年纪小些、眉目俊而清的少年侍卫粱尘睁大眼睛 打量着这胆敢挟持公子的女侠。
粱尘咂舌:建业府何时这么不太平了?这女侠看起来武艺高 却怎么如此没眼色 挑中了他们这辆车?他们车中这位公子呀……
粱尘眼珠轻轻转了一下 余光见林夜正侧着颈 防止那刀子划破他颈间肌肤。同时 林夜小公子眼中的兴味 只比粱尘更浓。
白纱斗笠挡住雪荔的身容 她一手挟持林夜 另一手指尖曲弹 向外探出一道凌厉指风。
看到那指风透过车窗的痕迹 阿曾不觉一凛:此女武艺胜过自己。
同时 外边车夫被指风所惊 声音绷起:“公子?!”
车中传来女劫匪的威胁:“照指风打在墙上的方向走。”
车夫看旁侧墙上被打出了一道印 方向正拐向他们入城时过的城南门。车夫伸长耳朵 没听到车中更多动静。他心想公子身边有两位厉害侍卫保护 应当很安全。公子不出声 大约是让自己顺着女劫匪的意思吧?
于是 马车重新驶了起来。
雪荔靠着车壁而坐 余光顺着窗边透过的光 观察外边情形。
她余光看到那个被自己用刀抵着脖子的年少公子挪动了挪动。她浑然不动 那人动一下 又动一下。
雪荔眼皮不抬。
因她动也不动 而小公子又不停试探 刀尖在林夜颈上擦出了一道细窄血痕。
旁观的阿曾:“……”
粱尘欲言又止半晌后:“小娘子 你小心些啊 别伤了我家公子。”
林夜拢眉轻咳 悄悄抬目 望着雪荔的白纱。他小心笑一下:“女侠啊 我只是想说 让马车调转车向 其实不太好。你可能逃不出去。”
他秀目红唇 年少貌清 说话又这样和善 不知多少人会受他所惑 听他谆谆善诱。
然而 对面那斗笠少女 如若未闻 抵在他颈上的握刀手指晃也不晃。
看上去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坏蛋。
林夜一时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自己的话 但他手指自己鼻尖 郑重其事:“可能你不信 我身份十分高贵 盯着我的人很多……我很重要。”
雪荔一路逃亡 虽风尘仆仆 却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样慌乱紧张。她挟持此车后 甚至时而走神。此时因耳边有人喋喋不休 她涣散的目光稍微聚了聚 看向车中少年。
林夜诚恳无比:“实不相瞒 我们方才就是从城南门进城的。我进城有重要要务 这么短的时间 若我的马车重新调转向城南门……你信不信 马车上一刻重回城南门 下一刻守城卫士就会鸣箭示敌 猜出我遇到危险 派人来追杀你?
“女侠啊 马车不能回头。”
粱尘无语:“公子 你怎么还教坏人如何劫持自己最好用啊?”
阿曾则嗤一声。
林夜捂胸咳嗽 取信于雪荔:“不瞒女侠 我身孱体弱 素有心疾 经不起折腾。我只是为了防止你达不到你的目的 伤害我。”
雪荔睫毛轻轻眨了眨:好聒噪。
而她的世界如茫茫雪海 已空寂伶仃太久 对外物外人既不适应 更不好奇。
劫车的少女太静了 不怒不疑 也不说话。车中一时静下 林夜微怔。
少年公子怔忡的时间很短 此时马车又行到了一处拐角。她忽然弹指 新的指风由车窗弹出打在墙上 车夫顺着痕迹转车向。车向一变 车中阿曾和粱尘一无语一惊叹 看向林夜。
……她听公子的话 改道了。
林夜心中有些异常 兀自压下。他只是弯眸 就着被挟持的姿势 别别扭扭地指挥粱尘剥一瓣橘子喂到自己嘴边 舒服得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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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不像专业的劫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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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也没有被威胁者的自觉。马车按照雪荔的需求在城中环绕 一路朝城西门而去。车中的林夜见雪荔如木偶般对外界无甚反应 便更加大胆 不断地试图和劫匪沟通:
“女侠 你渴不渴 要不要喝点水?水里没毒 我喝给你看。”
“咦 你为什么还不喝?哦我知道了 你怕摘了斗笠 我们看到你的脸。那我闭上眼睛好不好?”
他自顾自地闭上眼 等了一会儿 又睁开一只眼 发现对面女侠仍然不动。
林夜好失望地叹口气。
摇晃行驶的马车中 阿曾面无表情地靠壁 粱尘左看看右看看 只有林夜好忙碌地招呼雪荔:
“要吃点果子吗?”
“放心啦 我不会跑的。你看不见我吗?我手在你眼前挥 你感觉不到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林夜蹙眉沉思片刻 他故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原来你既瞎又聋。好可怜的小娘子 又瞎又聋 还得跑江湖。”
两个侍卫嘴角微抽 而林夜一双冰玉般的眼睛笑意盈盈 始终凝视着雪荔。
他以为自己如此过分 女侠应该生气了……雪荔果真动了动。
林夜眼中光微晃。
他看到周身净白的少女身子倾前一寸 从案几上随手摘了一蒲陶 塞入斗笠后。
少女吃了他的蒲陶 声音因吞咽而模糊:“没毒。”
林夜:“……?”
雪荔:“难道不是因为你怕有毒 才让我吃的吗?”
林夜的眼眸微瞠:我怕自己马车里的食物有毒?你怎么理解的?
林夜正欲开口 少女打断:“我吃了 你闭嘴。”
隔着一重纱 林夜挑眉扬目 错愕之色渐渐被温软笑意取代。马车颠簸间 他只酝酿片刻 又重新打起精神 关心劫匪:“喝点冰雪凉水儿吧。”
察觉小娘子的眼睛似在隔着纱幔看自己 林夜语重心长:“特别冰 像你。”
雪荔不想和人交流 她一道指风弹去 林夜被点了哑穴 说不出话了。
小公子:“……?”
两个侍卫各自撇头 当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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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挟持的体验 对双方来说都很奇怪。
世界重新清静 雪荔时而走神 时而将身心投到外面的路况上 通过指风为车夫指路。有时回过神时 雪荔发现对面那小公子 用委屈十分的眼神瞥着自己。
他睫毛密长 根根分明 其下眸清水润 看上去似随时要潸然落泪 控诉她的过分。
雪荔看了如同没看 目光平平地掠开 于是那小公子更加委屈了。
终于 马车到了城西门口。
雪荔打起精神 撩开车帘一角 观察城门前是否有“秦月夜”杀手们的行踪。
城门前行商络绎不绝 马车按序朝着出城方向行驶。马车和城门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雪荔也越来越专注。她觉得挟持小公子的刀很好用 掂了掂 便准备拿来充当临时武器。
她不觉得出城路会平安。
她等着变数 做好开打的准备。
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 忽而 雪荔目光一凛 看到城门前行过一队骑士 那些骑士下马后对守城卫士不知做了什么吩咐 紧接着 大敞城门在众多进出百姓眼皮下 訇然关闭。
雪荔一下子坐直。
城楼下的百姓们炸开锅——
“发生什么了 怎么关城门了?”
“官老爷行行好 我们要进城啊。”
“咚——”钟鸣声自城楼上方响起 如起涟漪 震荡四方。钟鸣声涤荡神魂 吵闹的百姓们抬头 看到有卫士立于墙头 高声大呼:
“照夜将军身死大散关 为国捐躯 陛下甚哀。全城禁闭 金吾戒兵 百姓服麻 建业城为照夜将军送行三日——”
雪荔握着匕首 消化这个消息。与此同时 外面静默三息 百姓哗然——
“你们是不是听错了?他那般年少 又天纵奇才 怎么就突然死了?这是不是北周的阴谋?”
“照夜将军死了 建业怎么办 南周怎么办?苍天不仁 天亡我南周啊。”
“好多年前 林老将军死在战场上 现在小将军也死了 以后谁保卫我们啊?”
一时间 马车外四面八方哭声震天 遍地哀嚎 无人再关心“关城门”之事。他们有的由此担忧国之命运 有的怜惜照夜将军的身世;有的晕厥 有的抹泪。
南周民众 似乎对一个将军 分外有感情。
雪荔看着他们。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尘世纷扰 生老病死本是常态。她连师父的死都不伤心 他们却为陌生人落泪。这世上的人情绪太多 她看了又看 依然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
她忽然掀开车帘 看到城楼上空冉冉升起一盏盏孔明灯。肃然魁梧的卫士们在楼上敲钟燃灯 悲声大恸:“照夜将军 末将送您一程 您一路走好——”
斗笠白纱吹拂 吹得雪荔眼睛轻闪。
她本以为白日禁城 城门前会闹一场 自己可以趁乱出城。谁知一个消息冒出来 那些百姓各个哭天抢地 吵闹不住。
最不吵的 倒是自己这辆马车了——
自己不吭气 被自己挟持的主仆三人也十分乖顺。他们像是被隔绝在荒岛上 听不到外界喧哗。被点了哑穴的林夜坐在中间 锦袍掠地 长睫覆眼。
日光飞尘掠窗 他眉目舒展气质明润 安静得近乎圣洁 颇有几分诡异感。
少年公子似察觉雪荔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他慢吞吞抬头 又郑重其事捂胸:“哎呀 怕怕。”
雪荔转着匕首的手顿住:……叠词?
还有 他的哑穴什么时候解的?照夜将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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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盏孔明灯飘摇飞空 白日中的零星火光犹如万千人间烟火 悼念那早逝的少年英杰。
照夜将军 原名林照夜 是南周唯一一个以名为封号的将军。
百年前大周二分天下 南周渡江建国 世代守卫川蜀的林家便效忠南周。林照夜自幼随父母上阵杀敌 林氏夫妇阵亡后 他又由祖父养着。林老将军也阵亡那年 林照夜年仅十二。多年来 这位少年将军坐镇川蜀战场 刑白马 誓三军 小小年纪天纵奇才 不知逼退多少次敌国大军。
林照夜凭一己之力震服四方、生生将北周军马逼出大散关的那一年 不过年方十六。
无数南周人坚信 只要照夜将军长大 南周迟早北征 收降北周 克复神州。
而今照夜将军阵亡战场、朝野皆惶 他年不过双十。
北周使臣过江逼和 照夜将军身陨川蜀 “秦月夜”随北周使臣渡江 似有所动。南周的未来风雨飘摇 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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